相关文章
友情链接

塑魂鉴史 命运同构——以南京大屠杀主题雕塑致敬和平

  逃难之一(雕塑)

  逃难之最后一滴奶(雕塑)

  吴为山

  2017年12月13日,第四个南京大屠杀死难者国家公祭日,也正逢南京大屠杀80周年纪念日,习近平总书记等党和国家领导人出席在南京举行的南京大屠杀死难者国家公祭仪式,世界多地举行公祭活动,共同铭记历史,珍视和平。其时,是白俄罗斯时间凌晨5点,我守候在电脑屏幕前,静静地等候这一庄严时刻。

  我的此次出行,也因这一庄严时刻的到来,意义更加深刻——此行的主要任务,是在白俄罗斯国立文化艺术大学和乌克兰基辅大学等处,演讲如何通过创作“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扩建工程主题雕塑,唤起人们对战争的反思、对暴行的控诉、对和平的向往,用艺术传播习近平总书记提出的“坚持和平发展道路,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重要思想。

  近年来,我多次赴联合国总部、意大利、法国、俄罗斯、德国、韩国、新加坡、墨西哥等国举办雕塑作品展,并以多媒体再现等方式向世界介绍南京大屠杀的史实和创作组雕的心路历程。主题的沉重,让这些演讲与其他演讲截然不同,通常是全场肃然,不同肤色的听众和观众皆为那无辜的受难者流下眼泪。雕塑作品中的母亲、孩子、老人与历史影像记录中的形象呼应,使各国人民在历史的真实、艺术的表现和心灵的呼唤中,发出共同的心声——以史为鉴,珍爱和平,共同发展!

  中国自古以来就是爱好和平的礼仪之邦。中国共产党领导中华儿女在革命战争、社会主义建设、改革开放等历史进程中奋进,不仅“为中国人民谋幸福,为中华民族谋复兴”,更为世界的和平发展贡献智慧和力量,使贫穷落后的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中国,从站起来到富起来、强起来,走到世界中心。强起来的中国,在新时代更有自信、也有责任把自己苦难、屈辱的历史讲述给世界,让警钟长鸣。

  我忘不了,2012年9月,在联合国总部,联合国前秘书长手抚南京大屠杀组雕,表情凝重,情不自禁地说:“这些雕塑,表现了全人类的灵魂。”

  我忘不了,科学家杨振宁于凛冽寒风中伫立在纪念馆的组雕前,流着眼泪说:“看到这惨烈的形象,我仿佛听到了当年日本鬼子飞机的轰炸声……”

  我忘不了,德国、俄罗斯、乌克兰、法国等各国大使,在看到这组雕塑时,所表达的正义!

  我忘不了,包括日本参观者在内的观众,在《家破人亡》《逃难》雕塑前流下热泪……

  我更忘不了,南京大屠杀幸存者常志强在《最后一滴奶》雕塑前泣不成声,喊道:“这就是我可怜的妈妈和弟弟啊……”

  ……

  这组雕塑的创作模型,被送到以色列犹太人大屠杀纪念馆;被俄罗斯国家艺术科学院永久陈列……它,再次说明,中国的和平发展观和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理想,是建立在历史基础和人类普遍情感之上的。我作为一名美术工作者,对有机会以雕塑艺术为这一伟大事业贡献力量而深感荣幸也备受鼓舞。

  国家公祭仪式隆重、庄严而又熟悉的场面,把我的思绪拉回12年前。2005年12月15日,我接受为“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扩建工程创作设计大型组雕。时值寒冬,我心情沉重,仿佛时间倒回1937年——那逃难的、被杀的、呼号的……那屠刀上流下的鲜血滴到杀戮者军靴下……我恍惚地走向南京城西江东门。这里是当年屠杀现场之一。白骨累累,是男女老少平民屈死于日军暴行的铁证。而今,纪念馆扩建又在地下挖出一批尸骨,不乏阴风、冤气。极目西望,长江滔滔,平静中有巨大的潜流,俨然30万亡灵冤魂的哀号。

  摆在面前的是,尽管当年东京审判和南京审判皆以确凿无疑的犯罪事实为依据,对日本战争罪犯作了正义的判决,可是战后70年来,日本政府在对待战争性质和战争责任问题上,基本采取暧昧或含糊其辞的态度。其右翼势力更是否定对华战争的侵略性质,否认南京大屠杀事实,不仅对战争不反省,对被侵略国家不道歉,还把南京大屠杀说成是中国“虚构”的,是“谎言”、是“捏造”!

  一个敢于公然推翻铁的史实的国家政府及其右翼人群,是未来和平的隐患。

  因此,“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的扩建,是历史的需要,是人类的灵魂工程。扩建工程首先是建筑——它是载体,也体现精神;其次是物证陈列——它是历史的见证;而作为凝固历史、铸造国魂的雕塑,则需直指人心——以形象的再现,为人们认识客观史实,提供历史语境。

  如此沉重的题材,如此庄严的场馆,雕何?塑何?雕塑者何为?!

  应当塑魂鉴史,铺陈生命同构、家国同构、人类命运同构的艺术叙事。

  艺术重在立意。立意的基础是立场。是站在南京看这座城市的血泪,还是站在国家民族的方位,看待吾土吾民所蒙受的劫难?只有从人类和历史的高度,正视、反思这段日本军国主义反人类的兽行,才能超越一般意义上的纪念与仇恨。今天的中国日益强大,今天的世界日趋文明,作为受害者、受辱者,中国有责任控诉战争,有责任告诉世界,和平是人类精神所栖。一个遍体鳞伤的弱国,是没有能力祈求和平的!因此,凝固平民悲怆的形象,表现祖国母亲蒙难,呼唤民族精神崛起,祈望和平,应当是整个作品的核心内涵。

  与立意对应的是作品的取材与形式。

  位于纪念馆入口与出口处的组雕,应当一目了然而又层层递进,使悲情意识一点点由内生发。叙事性、史诗般的群雕组合,最能激起这样的情感交响——它波澜壮阔、起伏跌宕,超越一般意义上的灾难描述、痛苦诉说。

  在这恢宏的精神意象辐射下,一个强有力的旋律在我内心油然而生:

  高起——低落——流线蜿蜒——上升——升腾!

  这旋律首先对应着体量、形态、张力产生的悲怆主题《家破人亡》——以十余米高度铸就的母亲,似大写的人,伫立在门外。她无力的双手托着遇难的儿子,向着苍天呼号,屈辱而不屈。她是千千万万受难家庭的代表,是蒙难祖国母亲的象征。

  继而是各具神态、体态、动态的《逃难》群雕。纪念馆的意义核心是“遇难、纪念”。我常常在思索,如若真的存在灵魂,那当年的受难者会怎样告诉今人,他们身心的创伤?!由此我产生一种强烈的欲望——复活那些屈死的亡灵。试想,纪念馆的大门就是被攻陷的中华门,如果每个进馆的人,相遇这批由城内逃出的亡灵,这当是历史与现实、幻觉与真实、灾难与幸福、战争与和平的相遇。于是,“逃难”部分,我将10组21个人物置于水上,与行人及建筑若即若离,营造时空的对话。这些塑像体量近乎真人,在感觉世界里与观众互为参与。

  之后是由大地发出的吼声,颤抖之手直指苍天的《冤魂呐喊》。建筑师为纪念馆设计的主建筑由东向西倾斜,最高处18米,最低处为正负零。我设计的12米高抽象造型《冤魂呐喊》在西端,从构思上步入情绪高潮,从整体视觉形式呼应建筑,也为建筑的西端增加平衡感。它以劈开的山形,寓意破碎的祖国河山,其豁口自然成了纪念馆的门道。它虚拟的城门,是逃难之门,也是死亡之门。左侧三角形直指苍穹,塑造了一个呐喊的冤魂;右侧表现的是平民被屠戮的场景。它以三角形的视觉冲击,刺破大地,撼人心魄。

  最后是在纪念馆出口处的墙上,以浮雕形式表现的“胜利之墙”——为这部悲怆的历史,在结尾处刻上光明的警句。

  以主体建筑为背景的这组雕塑,奏响激越而低沉的乐章。在这个公共空间里,雕塑作为物化的精神载体,以思想性、艺术性感染观众。艺术作品所形成的气场,将观众统摄于悲天悯人的氛围中,使其进入纪念馆前已受到净化。

  整个组雕,没有出现一个日本侵略者形象,皆表现我遇难同胞,表现我中华儿女。遇难者群像的形象塑造,足以佐证日本军国主义之凶残与兽行。以普遍人性为切入点所作的深刻表现,即以人的生命需要、以人的尊严为出发点,在这史诗中所触发的精神震撼,足以鞭挞丑恶、罪恶,足以渗入人类灵魂深处,荡涤人性的污浊。

  历史不会因时代变迁而改变。中国人民反对侵略战争、反对篡改历史的立场坚定不移,实现民族复兴的决心坚定不移。中国人民捍卫人类尊严、维护世界和平的意志坚定不移。“无论历史的美好,还是历史的灾难,都需要真实。”艺术的真实可以帮助人们记住历史,帮助人们“擦清历史的镜子,抹去灰尘,以史为鉴,走好未来的路”。